宗镜录略讲下册

(第十七章)

 

南怀瑾教授讲述

 

第十七章  黄土让花红

 

欲闻利观,破诸烦恼,如日除暗,即应听观。

 

许多人学佛打坐最困扰的问题就是妄想不能断。更严重的问题是,许多习惯性的习气改不了,譬如,有人功夫做得愈好脾气反而变得愈大。这是什么原因要找出来。脾气还是属于比较明显的,实际上很多其他微细的习气是我们比较观察不到的。例如,静坐得好有许多思想平常不太注意的,这时变得强而有力地涌现出来。一般的观点认为这种现象是打坐的功夫没做好,因此想在静坐方面拼命想使自己能定下去。我们要知道,定下去并不能转变这个习气,要转变习气只有凭智慧来破除,也就是在理上要剖析得很透彻、很清楚。这个也是观的道理。

 

讲到这里使我想到,今天有一位泰国某大学的校长被介绍来我这里,他是华侨,中国话会讲,中国字说认得不多。他说他学了好几年瑜伽术,打坐也有好几年了,功夫做得非常好,眼睛闭起来打坐可以看到很多境界,虽然事业忙碌但一天只需吃一餐,而且走起路手一张开就好像人在空中飘一阵地舒适,在游泳池可以沉下去水底打坐。我说那好呀!那清静得很。他说对!那真清静。一个人要是沉到水底或海底打坐,外面的声音一点也没有,完全被隔开了。那真是清静无比,舒服得不想起来。但是你们可不要乱试,因为他修瑜伽,呼吸可以停止一、二分钟来打坐。

 

有个同学在东沙群岛工作,他常常带了一个氧气筒沉到海底去玩,他说海底那个世界真美丽,尤其是到了珊瑚区那真是好看啊!至于声音,什么都听不到,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清静的地方了,因此他每次都想躲在海底不想上岸,直到氧气不够时才上来,而且每次上岸时他都觉得非常遗憾。实际上,打坐功夫做到了,就像在海底一样很清静,很亮、很宁静。因为海底是下面亮而上面暗,人若掉落到海里拼命向亮的地方钻,愈钻就愈向海底深处。因此要记住,若掉进海里时要向暗的地方就爬上来了,海底是因为阳光折射的关系,因此是亮的。

 

莫妄想去妄想

 

这位大学的校长先生,虽然瑜伽术练得很好,打坐功夫也不错,而且也念咒,但是他现在碰到的难题就是妄念去不掉。很多人都想借助方法来把妄想空掉,这本身就是一个大妄想。因此,若想藉助方法来把妄想空掉,这是走错误的冤枉路,因为妄念必须要靠智慧才能破除。其实妄想就像虚空中飘游的微尘一样,自作聚散。因此,你要看清妄想的本质,它是永远也留不住的,它自去自来,不需要你去空它,而且你那能够知道妄想的那个并不会跟著妄想跑。所以,要破除妄想只有用智慧来观察,这个现在中国后世的禅宗就叫做‘参’,这个‘参’包括了观、正思惟及研究。因此,《宗镜录》在这里告诉我们‘欲闻利观,破诸烦恼’,观得好,便‘如日除暗’,如太阳出来一样除去了一切的黑暗。那么要修什么法才能做到这样呢?‘即应听观’,这听字在这里是听任、信任的意思。也就是听任观的方法。这个观,是观察的观,慧观的观。

 

有人问我,那么如何把妄想转成观想?观想、妄想、思想,名词不同,但是作用一个。普通学术上把一个人念头往来连系的作用叫做思想。但是在佛学上却很严格地分出,思是思。想是想。在佛学上,把所有的思想都称为妄想。为什么叫妄想呢?因为它是虚妄而不实在的。佛学进来中国后,把思想翻译成妄想,而在中国文学上有时不叫妄想而叫浮想。研究中国文学的人,常看到‘浮世’这样一个名词,这个世界是虚浮,不实在的,人的一生也是虚浮不实在的。所以有时候在文学上称虚妄就叫浮世,因为一切飘浮不定。妄想就是这么一个来源。

 

观想也是佛学进入中国以后所产生的一个名词,这是密宗的用法。其实观是观,想是想,这是两步的功夫。修密宗的人就是要把想变成一个事实。密宗以它的方法叫做观想,也就是把人幻想的能力加强变成一个事实。譬如,我们坐在这里,假想前有一张一千万的支票,想不想得起来?我想没有人想得起来,有人想得起来是什么人?不是观想成功有神通的,就是想疯了有神经的。

 

看到前面有这么一张东西,这种情形还是想,不是观;要你所假想的东西永远摆在你观想地方,如心中不管走路或做事,这个境界都不会变去,这个才叫观。

 

大家想想,不管是观想或是妄想是不是都是心理上所起的作用,名词不同而已。若站在明心见性,形而上的道体来讲,不论是妄想或是观想,一概都是妄想。而就修持的方法来讲,不过是用假定一个目标的观想换取了所有的妄想。因此,把观想认为是一个方法是对的,假如把它认为就是道,那是错误的。

 

如何‘练精化气’?

 

听观多,如日蕉芽,即应听止,润以定水。或听定淹久,如芽烂不生,即应听观。令风日发动,使善法现前,或时驰觉,一念叵住,即应听止,以治散心。

 

‘听观多,如日蕉芽,即应听止,润以定水’。听观则理论、思想就来了。比如我们妄念多了,检查自已就是观想。我经常告诉大家学佛之道,就是经常检查自己、反省自己。唉呀!我脾气那么坏,嗔念重。嗔念是什么?是无明。无明怎么来?无所从来也无所去,那怎么会发脾气?那是一念无明而起,无明则不明白,既然是无明那算了,干脆丢了它。丢了它,果然不错了。这不是观吗?我这是粗略描写心理的观察历程。这就是转妄想为观想的问题,假如妄想可以转成观想,那么我们把痛苦拼命想成快乐不是蛮好吗?是蛮好的,这要看你做不做得到!

 

像我十几岁就烧得,当年在大陆乡下上馆子,跑堂的端个菜来,指甲长得好几分长,里头乌黑的,就插在烧好的红烧豆腐里。我那些学医的同学说,这怎么吃呀?我说把眼睛闭起来,把它想成是纤纤玉手端来的,我说吃了管它!在大陆有许多乡下地方,走路一边是毛坑臭得不得了,一边是垃圾堆,大家说这怎么过呀?有些现代化的同学,把白手帕拿来捂在鼻子上,我说干什么?他说不卫生。我说,去你的,人家住的乡下人活得蛮长寿的,这边是青山、那边是绿水,我们优哉乐哉地过去吧!人若是那么容易变过来,这不是蛮好吗?然后人的行为也能够因此一下转过来,就更好了。

 

但是这样转变心理状况,听观多,就完了!因为怕昏沉不明,因此要提起来观理,但理搞多的人一天到晚用思想,等于太阳光太热了,所以说‘如日蕉芽’,刚刚萌芽那点清净的打坐功夫,在里头道理一转,等于是灯泡太亮了,就像钴六十一样,照得那个定的根芽都蕉了。此时就要赶快不要再用思想,也就是禅宗讲的放下。这个时候‘即应听止’,就要修定不要再起观,这样是‘润以定水’。道家认为妄想就是火,因此修道的人说:开口神气散,意动火功寒。意就是妄念,做功夫妄念动了就好像煮饭一样下面的头乱吹,饭就煮不熟了。所以想的道理多了,火太大了把一点静的根芽都烧了,光是修慧而没有功夫不能得定就无法成道。因此,此时要赶快走修定的路子。

 

‘或听定淹久,如芽烂不生,即应听观’。药就是病,病就是药,药吃多了会生病,生起病来要吃药。病好了整天抱著药在吃,一定会吃死掉。‘听定淹久’,光是在定的境界上等于是给水淹了,淹了太久了。‘如芽烂不生’,那萌芽的根都烂了没有重生的力量。这时要马上转过来‘即应听观’,因此定慧要等持,止观要双运。

 

黄土让花红

 

‘令风日发动,使善法现前,或时驰觉,一念叵住,即应听止,以治散心’。定久等于泡在水里久了,会清凉,得清净,清净久了,就容易昏沉。这时必须要使它起智慧的观察,在定中能起一点升华的力量,这段文字比喻得很好,升华的力量就靠气动。生命的气脉如风,智慧如太阳,风一来乌云就散开了,太阳一照万物都光明,这是两个比方。有了智慧的观照及身体气脉起了变化了,就是‘风日发动’。‘使善法现前’,使人一切心理行为的良善现前,好像大地让花草万物生长,这点意义很重大。

 

普通小说上讲学佛的人慈悲为本、方便为门。但是我们仔细反省,有多少时间我们做到了真慈悲。清朝有位名士袁枚,他说:

 

‘爱民心易起,只是治民难’。

 

我们的心里理论上讲爱天下人、爱这个社会、国家,这个心念容易起。把这个爱民的心拿到人世间来处理事情的时候就困难了,复杂得很。从爱民之心到有爱民的事实,这中间太难了。例如,学佛的四个基本态度,慈悲喜舍,慈是男性的爱心,悲是母性的爱心,喜就是对一切人都喜爱,舍就难了,舍是布施,一切都舍得,讲起来很容易。

 

有时候有人来说老师你这东西蛮好,是呀!蛮好!他多看两下,想摸一下,我说你不要给我拿脏了,你看这样都舍不得给人家多碰一下。像这样哪里来的慈悲喜舍?爱心容易发,做到非常难,结果只变成一种情绪发泄而已。为什么难做到呢?这里告诉我们,必须风日发动,也就是要智慧朗照及身体上的气脉通了,自然会达到慈悲喜舍的境界,就不会再挂著那张讨债的脸孔。这个时候才能使喜法自然现前,而不是装装样子的。

 

‘或时驰觉,一念叵住’,虽然修到了风日发动,使善法现前的境界,但还未到家,只是刚刚有资格称得上是学佛的人,有了这个基础才算是修行入门了。但这样有时候还会驰觉,就是因为观久了起散乱而使得觉性跑开了。‘一念叵住’,不能安住在觉性就会起妄念,但不论是善念或是恶念不可让它停留住,停留了就会变成执著,执著久了就会变成绝对的妄想,妄想变成习惯了,连串的妄想就是习气。所以‘即应听止,以治散心’,只要念头一散乱就要回过头来修定,来对治散乱的心。

 

止观双运蓦直去

 

或沉昏蒙蒙坐雾,即当听观,破此睡熟。或听止豁豁,即专听止。或间观朗朗,即专听观,是为自修信行,八番巧安心也。

 

‘或沉昏蒙蒙坐雾’,一上座因为心跑累了,那个散乱心刚刚休息下来,因此还觉得沉静,然而坐久了便糊里糊涂坠在蒙蒙的雾中。‘即当听观’,这时要赶快起智慧的观照。‘破此睡熟’,把浑浑噩噩智慧发不起来的境界破除。‘或听止豁豁’,豁豁,是虚有其表没有内涵。虽然打坐修止,但是里头没有打坐的定境。‘即专听止’,因为修的定是空空洞洞的,就是风日没有发动,气不充满,智慧没有朗照,不是真的得定,因为要专心地修定。‘或闻观朗朗’,如果在理上空的境界都解释观察得到,朗朗,像灯开了,两旁的灯也开了,光线太强了,慧观用得太强了。这时也要将就下去,‘即专听观’,要顺势续下去,把它凝聚下来。‘是为自修信行,八番巧安心也’,上面所讲的我们学佛自修,从信门修行进入的方法,相对地修定太过了容易昏沉时要修观;修观太过了容易散乱就要修定。如此反覆地八次,叫做八番。善巧方便,自己知道变化,以此安心。

 

若法行心转为信行,信行心转为法行,皆随其所宜,巧钻研之。自行有三十二,化他亦三十二,合为六十四安心也。

 

我们修行学佛,想证得佛法成果的人,不论是走做功夫的法行路子;或是从理上入门的信行路子,甚至二者互转,由此入彼。不管是走在哪个法门,一定要选自已性向相近,或是选环境自己比较适合的地方,要善巧地、专一地钻进去研究它。‘自行有三十二,化他亦三十二,合为六十四安心也’,自己修行,不管是走做功夫来的或是从理上来的,合起来反反覆覆有三十二种变化,同时你懂得自修以后,将来你有所成就要教化人家的,合起来也有三十二种变化,这两种合起来共有六十四种法门。这就是天台宗的止观法门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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